正文卷 贰佰陆拾捌:我狗呢我那么大一条肥狗哪去了
枫霜火瓦,雪墙明楼,漫空金燃琉璃灰烬。子时一刻,纵管八道大宫门的金吾军将仍然未曾现身。
大京磅礴奇绵的宫阙之间火光如浊龙暴怒似的狰狞骇人,照彻的隐秘苍穹也耀亮起沉重一角。铅雨密麻如丝悬玉核,一颗接一颗的狠辣击下来,从雷虎门上漆足赤金的巨大宫钉滚落,溅入泥泞脏杂的细小暗渠与沟流之中,再复而被密急柔软的脚步声践灭。
今夜的宫内前时极其的死寂空洞,像是一夕之间便没有了可以呼吸着的东西,大约二刻时,便有仓促着些的步履音小心的响着,一如禁处残喘着的鼠类,不敢多发出更大的响声。
有人不在意,缓缓如履清风的踏着悠闲步子走在四面环灯的宫道上,栽扶的长长两行如光如艳的枫流一直黯淡到瞧不清浓稠程度的夜里去,耳旁忽而掠过一抹谨慎急促的步音,那双修长冰凉的大手便精准的一抻——
他定睛一瞧,是个身份低贱的宫外侍女。鲸青的宫装裙裳,鬓云微微散乱,那张苍白无趣的面孔胆战的抬起,却在视线触及对方衣前图案时忽而缩成针眼大小:“裴公公……裴公公,奴婢是要去为皇后娘娘送药的……”
拙劣不堪的借口。裴星语闻言淡淡衔笑,“可你走的路……我瞧着像去宫外的雷虎门啊。”
满天的白雨将那张惶恐清瘦的脸浇灌的愈发死白,她扯着苍白的唇肉无神的垂腰:“是……是……”
裴星语突然觉得想笑。皇宫之内往往奴婢是消息最灵通、胆子也是最大的,今夜的事情他放了好些水,一路走来时也见到些许宫殿内是燃着灯但人已要跑完的。
这怪不了别人,谁让萧琢缨下药请邪,那些邪佛鬼仙的胃口太大了呢,一时吞噬了宫内几千号人马,连宫外监守的金吾侍卫都是他捏造的偶。
思虑至此,他像是极其厌恶的将那宫女的领子撒开,对方像是吓到了般向后一踉跄,瘫软。裴星语从袖中掏出一帕细细擦拭起修长指节来,唇边冷笑深了几分:“滚罢。你若有胆子能逃得出去,那也算得上是你好命了。”
言罢,他缓缓的向前沿着枫路行去。
那似被惊吓到双膝瘫软的宫女深深垂首。急促的白雨密布,沿着她秀致晶润的脖弧疾速流下,直至浸润她身上所披的一袭鲸青宫袍。
宫女怀襟处隐有一线如明月光辉的朦胧玉色在耀。她缓缓伸出手,在自己的面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冰寒的雨水,唇边细笑。
“好戏要开始了啊……”
她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又不知是何人清雅微弱的声音响起,那张平庸白皙到再不能平庸的面孔之上,一双浸着秋水明月的瞳亮的骇人,似有惑火,似匿祸心。
她缓缓站起了身,拍去外袍上的雨泥,继续垂首弓腰,朝着永乐殿走去。
而拱如龙骨的殿脊、琉璃云海之上,疾速掠过一抹幽深青影,好似只是今夜勾月的一影。
永乐殿外的白玉阶下,青石的基根旁,已然浮起一层令人作呕的深色血泥。
谢临歧极其轻巧的两指一勾,萧桑榆的轮椅便疾速向后探去,而后定格在殿旁。
萧琢缨见状也不怒,淡淡的拿出一帕来,擦拭掉骨节处的一汪污血,而后极其平和的微笑着:“世子果然不是凡夫俗子,遛狗都能遛出个别样。”
谢临歧却并未搭理他,一双冷凝漆黑的眸淡淡的望向他身后的石刻,唇边讽意淡淡:“獦狚、犰狳、酸与……煞费苦心啊。”
萧琢缨踩着不知是谁的尸骨,脚步微顿,闻言温煦道:“反正也快了,世子来的正好呢。”
萧桑榆已是被吓到动弹不能,一双手死死的扣着枣木扶手,唇肉张开许久,无声啊了许久。
谢临歧像是注意到什么,一指轻轻微勾,旋即萧桑榆怀襟中的落花信笺飞至他掌心。他望着这丑的出奇又传神的好大一个狗头,忽而沉默了片刻,瞳神出现一抹奇异的纠结。
这狗……
萧琢缨缓缓的近了些,唇边一抹哂笑,他忽而将自己掌心间握住的那尾琼枝天婴扬起,对准谢临歧的眉宇之间——
他若无其事地吐了一大口好红好红的血,带着些许痛意的快意道:“我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
谢临歧淡漠的抬了抬秀逸薄长的眼皮,“不过三年。”
萧琢缨笑了笑,见谢临歧的眉宇间已然凝上一层薄薄的冷霜,便有了几分把握的舒展眉眼。
“不——不止三年。我预谋这么久,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为的就是今朝!凭什么神仙就要高高在上?凭什么?是你们这帮神仙,”他一字一字的钝开了说,像是要刻到骨子里一样。“下凡、侵占别人的身份与肉身,到头来还要一副高高在上、是神仙赏赐的样子!你不觉得恶心吗谢临歧?这宫里也是,连那个人都要听命于神仙,做不成快意天子,那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许是他今夜终于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愿望,言语有些颠倒,可他眉眼之间的快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不是凡人,你也不是从出生起就活在这里的,你当然不会懂我的心情。”
谢临歧指尖锁着的锦绳微微动弹。
他淡淡的望着萧琢缨,“你为了与他一人的恩怨,杀了近万人。”
“那又如何呢?”萧琢缨微笑着凝视他,“这些是他的臣子、他的百姓,不是我的——他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而我又要复仇,你们也要一起陪他去死——”
那是一只极其修致的指。那只指的主人只是轻轻的抬起,虚空之间,畏缩躲在宫殿深处的怪物便被揪到了光明的地方,刹那恍若山海来袭、蓬莱挪境,所有的重量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一堆雪粉刹那爆开。
他淡淡的收回视线,望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可悲。
他像是笑了一下,唇边不着痕迹的滑过一抹笑影,万物寂静凝滞:“就是如此么?”
这处本不应该有第四个活人的诺大殿外,忽而莽莽撞撞的闯进来另一个狼狈的身影。
她浑身还沾着粘腻新鲜的血液,衣襟、腰际、甚至裙摆都有,她抬手遮蔽雨丝,锁定到殿内一抹雪白,目光刹那亮了亮,但忽而瞥到那一根细细的绳子——
江迟喃喃:“我狗呢……我那么大一条狗哪去了?”